灯光照在小鸡上,也照在这群小鸡性别鉴定师身上。
在大多数人看来,张海玲的工作需要练就“十八般武艺”,她同时具备了老僧入定般的专注度,外科医生般的手部灵活性以及孙悟空般的火眼金睛。抓、翻、看、甩,动作一气呵成,仅仅三秒钟的时间里,就能分辨出刚孵化的小鸡是公还是母。
但她的工作又显得那么单调且枯燥,从早上进入鸡苗孵化厂车间算起,除了午饭休息,六七个小时,张海玲必须坐在呈品字形的操作台前,保持着一定的频率,重复着一连串动作,要快,还要准,毕竟这两项是考核她薪资的重要指标。
这个充满神秘感而又高度专业化的职业被称为小鸡性别鉴定师或专业辨鸡师,即专门辨别新生小鸡的性别。张海玲以及她的同事们却很少去想这份工作的职业名称,通常她们会用“分公母”来代指。
与张海玲相伴的那张操作台上配有一盏小台灯,以方便她们更精准地识别雏鸡的性别。灯光照在小鸡上,也照在这群小鸡性别鉴定师身上。
流水线
每天早上,张海玲骑着电动车,约20分钟的车程来到孵化厂。因畜禽场所疫病防控要求,孵化厂往往远离城市中心。张海玲工作的这家鸡苗孵化中心位于广西壮族自治区玉林市容县,这个地方养鸡历史悠久,规模养鸡场达几百家。
从孵化厂大门进入车间的程序较为复杂。通过大门时,张海玲要经过第一次消毒;进入工厂大楼前,她还要接受第二次全面消毒;如有必要,洗澡后才能换上工作服。在孵化厂,不同颜色的工作服代表着不同的工作,蓝色工作服对应着“分公母”,橘黄色工作服则是负责为雏鸡打疫苗的。
她们被允许带入手机和水杯等必要物品,但必须给这些物品套上一层保护膜。没有特殊情况,这些准备工作要在7点前完成。
车间里的操作台呈直线型布局。搬运工将一箱箱鸡苗拉进车间,分发给每一位小鸡性别鉴定师,她们将筐放在操作台的中间位置,经过鉴定后,一侧的筐装公鸡,另一侧装母鸡。
当操作台上计数器开始跳动,当车间里几百只甚至上千只雏鸡叽叽喳喳开始叫唤,张海玲一天的工作正式开始,而这个嘈杂的声音要伴随张海玲她们一整天。
口罩是必需品。有些小鸡性别鉴定师还会戴上指套,因为在鉴定过程中有挤胎粪的步骤。“粪不多,但有点儿稀,黄绿黄绿的。”张海玲解释。
工作期间,时不时有人补充鸡苗,收走分好的鸡苗,整理装胎粪的小桶。一筐接一筐,一切都显得那么井然有序。
孵化厂的几栋大楼里,能见到的工人并不多,却保持着每天出苗50万只的节奏。孵化中心所在的公司负责人祝德三提到几年前,为实现工厂升级换代,他们引入智能化孵化等设备,从养殖到孵化基本实现数字化或智能化管理。
“分公母”则是现代工厂里剩下为数不多的人工作业环节。
祝德三对记者专门来报道“分公母”不是很理解,“在我们行业内,‘分公母’极其普遍。”他认为焦点应该放在育种、保种那些重要的工作上。
对于不了解行业的人来说,听到“小鸡性别鉴定师”,都会好奇为什么有这个职业,怎么去鉴定?
祝德三说刚孵化出来的小鸡很难从外表上分辨性别,专业鉴别方法一般有两种:一种是快慢羽鉴别,一种是翻肛鉴别。
“第一种方法要观察羽毛长度,雏鸡翅膀的羽毛生长有差别:如果主翼羽比后面一排的覆主翼羽长得快,这只小鸡就是母的;反之即为公的。第二种方法需要鉴定师徒手翻开雏鸡的屁股,观察特征点,公鸡会有一个微小的白色凸点。”
在国内大部分养鸡场,通过看鸡屁股来鉴定小鸡性别是这一行通用的方法。
至于为什么花这么大的力气去鉴定,有专家解释说与公鸡和母鸡的市场需求有关。公鸡通常用于生产肉用鸡或斗鸡等,而母鸡则主要用于生产鸡蛋。为了满足市场需求,养殖者需要分别饲养公鸡和母鸡。另外,通过分别饲养公鸡和母鸡,可以更有效地控制繁殖过程。例如,养殖者可以选择优质的公鸡和母鸡进行交配,以提高后代的品质和繁殖效率。
除了这些原因,祝德三提到两广地区有吃阉鸡的习俗,因口感更好,阉割的鸡比公鸡更受欢迎,价格也更高,市场需求量更大。
从商业角度来看,“分公母”具有更重要的价值。一旦雏鸡的性别鉴定出现大规模错误,生产企业将面临巨额经济损失。张海玲工作的孵化厂一年能生产鸡苗约1.5亿只,她们则是这条生产线上的把关人。
全国究竟有多少小鸡性别鉴定从业者,祝德三表示行业内还没有一个确切的数据。但她们无疑是这条产业链上重要的一环。
进厂
张海玲从来没有想过会和鸡屁股、鸡粪打交道。
从事小鸡性别鉴定工作前,她在一家超市工作,收入尚可,但经常需要加班,难以兼顾家庭。“三班倒的轮班制让我很难有固定的时间陪伴孩子。”随着孩子学习压力加大,她需要一个离家近、工作时间稳定的工作。
一个偶然的机会,张海玲得知朋友所在的孵化厂正在招聘员工,去看了看工作环境后,她决定试一试。虽然生长在农村,张海玲也是第一次知道有“分公母”这样的工作,参观孵化厂前,她觉得这份工作是“臭臭的”。从车间出来,她没想到养鸡行业已经从她印象中的小作坊式变成了现代工厂的样子。
在这个行业里,招聘工人并不需要专门委托招聘公司或发布招聘公告,人托人是最直接的方式。孵化厂的厂长祝庆华解释说,只要哪个岗位缺人,给工人说一下,互相介绍就有人来。
“应聘的人大多数来自周边乡镇,从家里到工厂的路程不会超过一个小时。”祝庆华认为吸引众多工人来应聘的原因主要是相对较好的工资待遇和最晚不超过下午四点半下班的工作节奏。
张海玲所在的孵化厂,从事小鸡性别鉴定工作的工人有54人,且都为女性。“这里的养鸡场几乎是女性的天下,只有少部分搬运、装卸鸡苗的工作需要男性工人。”祝庆华很是肯定,在当地,她还没有遇到过男性工人从事“分公母”的工作。
“也许其他地方有。”祝庆华又仔细想了想,接着说,招聘时并没有对性别进行特别要求,不过“分公母”的工作需要有耐心、视力好、手指灵活,所有这些天然被认为是女性所特有的品质。
祝庆华眼中,“分公母”的工作没有太多的技术含量,招来的新员工经过三个月的培训,准确率达到98%就能正式上岗。张海玲入职前也经过了一段时间的培训,培训期间,她会和正式工人一样进入孵化厂车间,由专门的师傅一步一步地教。
由于新员工分好的鸡苗不能直接发给客户,只作为练习使用,质检员会再次核算,记录她们的准确率,作为上岗的凭证。而在此期间,工厂只发给她们基本的生活费。祝庆华回忆到自己学习“分公母”时,根本没这么多的鸡苗用作练习。
四年前,祝庆华负责的孵化中心引入了国内先进的大箱体孵化设备,整个孵化流程实现了环境控制、照蛋落盘、禽雏处理、防疫注射切嘴自动化和智能化。多条前端生产线的投入使用,意味着需要招聘更多的工人来“分公母”。
张海玲就是在这个时期进入孵化厂工作。
招聘过程中,祝庆华非常注重面试环节。她会让应聘工人现场分鸡苗,祝庆华说只要一上手,灵不灵活,认不认真,基本就能看出来。她还会提前告诉应聘者,过敏、晕血或对工作环境气味敏感的人并不适合这项工作。
祝庆华心里有一个用人标准:不太看重学历和文化水平,只要勤快、有责任心,最重要的是爱学习。“师傅教的时候,手势如何摆放,如何鉴定,按照她的要求去做,准确率都不会差。熟练以后,速度可以慢慢提上去。”
培训时间通常为三个月,要求一段时间内连续保持98%以上的准确率。祝庆华总结,学习“分公母”就像是建房子一样,基础的手法和鉴别技巧是第一层,要建得牢牢的,才能往上加层。
准确率是对“分公母”工人的底线要求。因此需要员工全神贯注地投入到分鸡苗的工作中。“脑子肯定不能想其他事情,否则会分心;如果感到疲倦,偶尔可以想想,但不能太入迷。”
“情绪的波动也会影响准确率,这时候有些工人会起身活动一下,也有些老员工用听小说来缓解无聊的工作状态。”因车间处于恒温环境,张海玲提到她在应对疲倦时会戴上耳机,听一些让人热血沸腾的歌。
祝庆华坦言,一个完全不懂的新员工成为“分公母”的熟手,需要时间,也需要一定的天分。“今年厂里招来了几个熟练工,可以直接上岗。”
成为熟练工
从新手进阶为熟练的小鸡性别鉴定师,张海玲比其他人要快得多。在那批招聘的5个人里,张海玲晚半个月参加培训,却提前正式上岗。她至今还记得上岗第一天,分得1900只母苗,第二天2100只。上岗第一个月,张海玲“分公母”的准确率在98.8%以上,拿到了优秀档员工的工资;第二个月速度赶上了老员工。
速度和准确度双管齐下,张海玲的鉴定技巧越来越娴熟,她的名字经常出现在前三的榜单上,甚至达到免检水平,被其他工人称为“手速王”。
然而,初入工厂时的张海玲也面临着不小的压力。她之前从未接触过“分公母”这样的工作,对鸡的品种更是一窍不通。
“步骤并不复杂。”张海玲说,培训时,第一步会让大家学习如何正确地抓取小鸡。这是一个看似简单却至关重要的步骤,正确的抓取方式不仅能够减少对小鸡的伤害,还能提高后续操作的效率。她放慢了速度示范,右手从筐里抓住小鸡,夹住鸡头,将小鸡的屁股一侧甩到另一只手上,确保小鸡屁股朝上,以便进行后续的操作。
紧接着,师傅会教如何挤小鸡的胎粪。只有在小鸡排出大便后,才能更加准确的判断。
张海玲感到最困难的环节还是翻肛和识别。她在练习这个步骤时,非常注重手势和力度的掌握。如果用力太小,可能无法识别;用力过猛,会误判,也会伤害小鸡。
质检员黎春萍经验丰富,“不同品种的小鸡有着不同的质检技巧。比如,桂麻凤这种黑鸡,由于颜色较深,观察起来比黄鸡更加困难。但只要翻得好,几秒钟就能识别出性别。而黄鸡则可以通过看翅膀的颜色来初步判断性别,再结合翻肛来确定。”
“有经验的员工还会根据灯泡的位置和亮度来调整自己的视线和姿势。”在张海玲看来,“分公母”没有诀窍,只能重复练习,“无他,但手熟尔”。
成为熟手后的张海玲对速度和准确度的把控游刃有余。“实行计件取酬,工人自然地会加快‘分公母’的速度;而工厂的管理者对客户负责,要保证‘分公母’的准确率。”黎春萍说,“分公母”工作中,速度与准确率似乎有着一种潜在的矛盾。
为了在速度和准确率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除了依靠工人自身调节,孵化厂管理层还引入了质检环节。
质检员的操作台位于车间四个角落,以区别于普通工人,从事质检的工人都是有着十几年的“分公母”经验的熟手。她们不定时地从工人身边取回鸡苗进行检查,抽检时,不固定数量,也不固定小鸡的性别。黎春萍说随机的抽检既能确保质检的公平性,又能让员工时刻保持警惕。
“但也不是每个人每天都得抽检,像张海玲这样的熟练工,可以两天进行一次。重点会关注那些‘差生’,即准确率差错较大的工人。”黎春萍她们记录的抽检结果会在当日公布。
显然,公布检查结果是为了分档计酬,祝庆华举例说,98.5%和98.8%的准确率虽然只差一点点,但在工资上可是分两个档次。如某个工人的准确率在98.8%以上,哪怕她分的鸡苗数量少,当日工资也会比准确率低、数量多的工人高。
“这样的设计是为了督促工人将准确率放在首位。”黎春萍说,每当工人看到抽检结果较低时,她们都会找到质检员寻求帮助,分析原因。一般情况,黎春萍会让她们控一控速度,然后再纠正手势。
“如果纠正效果不明显,抽检结果长期维持在一个低准确率上,则表明她已经到了不适合干‘分公母’工作的时候。”
人与机器
接下来的一两年时间里,祝庆华负责的孵化厂几乎不打算再招聘小鸡性别鉴定师。她表示,“分公母”这个群体的稳定性很强,很少有人会主动提出离职。“当然也有例外,或许是厌倦了重复的工作,也有人想出去做点儿小生意。”祝庆华记得最近一次工人主动提出离职还是在五年前。
在54人的小鸡性别鉴定师团队里,年龄最小的28岁,最大的40多岁。祝庆华透露,“分公母”工人的年龄不能太大,这个职业对操作者眼力和手法要求极高。随着年龄增长,速度和准确度都会降低,自然就会被淘汰。但年龄并不是决定淘汰员工的唯一标准,她补充说,还是得看准确率。
张海玲入行时间短,她还没有被淘汰的危机感,也很少去做职业规划。干的时间再久些,她可能会因为娴熟的手法成为培训师,也可能会成为黎春萍那样的质检员,还可能进入孵化厂的管理层。
作为生产线上少有的人工岗位,张海玲和黎春萍她们从来没有考虑过在不久的将来会不会被机器所取代。
年初,祝德三在南昌参加的一个畜牧博览会上看到了几种新设备用作小鸡的性别鉴定。其中一种机器的工作原理有点像人们去医院做CT检查。在鸡蛋孵化阶段,使用这个设备,经过一系列的扫描和分析,就能迅速判断出性别。
另一种机器的工作原理仍是翻肛鉴别,机器内置了高清相机,需要人工辅助翻肛,这时相机再捕捉图像,并通过与预先存储的小鸡类型和特征进行比对,从而完成识别。
祝德三也常与同行交流,至少在他所了解的范围内,还没有哪家工厂在大规模使用这类设备。按照他们的估算,像第二种人工辅助的机器在速度和准确性上或许还不如现有的熟练工。毕竟机器需要时间来处理图像和数据,而熟练工则可以直接通过观察来判断。
“由于我们的生产规模庞大,即使有了这些设备,也不敢轻易大规模使用。设备出现故障或者准确率不达标,那么对我们的生产影响将是巨大的。”祝德三讲出了他的顾虑,在引入这些设备之前,他会考虑机器的性价比和实用性。
“如果准确率不高,引入这类设备就失去了意义。”所以,就目前的情况而言,祝德三还是决定保持人工鉴定的状况。当然,未来设备能够真正成熟起来,比人工更加高效、准确且性价比高,祝德三说他们也会做进一步的考虑。
曾有厂家找到祝庆华,试图劝说将小鸡性别鉴定的机器引进生产线中。她觉得弄上两台机器放在车间,会让“分公母”的工人感到人心惶惶,于是拒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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