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保春灌不受影响。
辽西小镇,山多田少,十年九旱。
排涝,对于这里的村民来讲是个陌生的词汇。至少,在今年夏天之前,是这样的。
8月中旬,一场特大暴雨降临。年逾90岁的老人说,在她的印象中,从未见过如此大雨。气象数据显示,该场降雨最大过程降水量、最大日降水量、最大小时降水量均突破当地历史极值。
根据灾后统计数据,降雨在该镇所属全市范围内共造成农田受灾面积近60万亩,设施农业受灾超1.6万亩,水利设施损毁超600处。
近四个月后的今天,当受灾的村民全部搬进重建的新房,当香菇种植户领取到水毁菌棒补贴,当方塘水面微微结冰,冬日里的小镇归于平静,这里的人们也开始思考:当下一个、再下一个雨季来临,他们会面临怎样的未知?
久旱之地遇上特大暴雨
在村民孙继阁家的大棚里,重新移进棚的黄瓜苗已经到了结果期。“今年想要靠这黄瓜赚钱是不太可能了,但这一茬种上,勤照看着,应该赔不上。我也是快70岁的人了,从来就没见过这么大的雨,赶上了谁也没招儿,这就不错了。”
孙继阁至今都清晰地记得暴雨过后第二天,自己和家人从临时安置点返回家中时的情形。“一股火儿就上来了。棚里根本进不去,里面积的水拿瓢舀都不用猫腰。”情急之下,孙继阁找到家里的两个水泵想要抽水排涝。“越抽越进,泵一开,就听着井口咕嘟咕嘟的上水声,泵一闭,水一下就漫上来了,啥用没有。”
两天后,听说邻村的朋友家积水已经退去,孙继阁更是心急如焚。“本来再有十多天就能卖黄瓜了,现在不光被泡了,要是水再出不去,下一茬都不赶趟了。”又是两天过去,地表的积水虽慢慢退去,但只要用脚轻轻一踩,积水即刻便渗上地面。细心的孙继阁还发现,只要附近的水库一放水,棚里自家打的水井就会跟着涨水。大棚不远处还有一座废弃的方塘,如果方塘涨水,棚内积水就更加水涨船高。
左邻右舍几十个大棚,情况大同小异。水泵依旧无效,大家已无计可施。“当时下那么大的雨,我总不能找领导说不让水库放水吧?不可能的事。”着急上火、走投无路,孙继阁拨通了当地相关负责人柳骏业的电话。
柳骏业说,接到电话时,他正“焦头烂额”。“下雨的当天晚上,东边几个村就断电了,香菇大棚里的菌棒漂得到处都是。西边还有座漫水桥被冲断了,好多垃圾堆在那,水的流向就变了,眼瞅着就要冲到大棚,一旦淹过去,一个大棚的损失就得四五十万。”
“都快一个礼拜过去了,水还没退?从地下往上渗?”听到孙继阁的描述,柳骏业甚至有些不相信。特别是听到水库放水、棚里涨水的情况,柳骏业心中更是疑惑。
柳骏业告诉记者,在2005年小镇引进设施农业之时,他全程参与了最初的大棚设计。“实话实说,从来没有考虑过排涝的问题。大田里也没什么排水设计,一般就是顺着垄沟排到河道。咱这儿的问题是旱,就没想过什么排涝的事。乡里统一设计都这样,更不用说村民了。”他心里很清楚,即便是在后续几年的设计和建造优化中,排水问题也几乎没有纳入考量。
柳骏业在小镇土生土长,人熟,地也熟。他记得小时候,大田里种的要么是玉米,要么是些杂粮,一年到头也没有多少收成。“旱得厉害,种大田根本收不了多少。”到柳骏业上高中时,乡里开始鼓励大家种植果树。“最开始的几年确实不错,我在县里读书,有时候周末回家给同学带点梨,他们都可喜欢吃了。”柳骏业说,那时,为了灌溉果树,不少村子都开始修建方塘。“雨天可以蓄水,需要的时候自己拿泵抽出来就可以浇果树。”2000年左右,随着保鲜技术的进步和物流市场的发展,南方水果大量进入北方市场,小镇的果树种植受到了很大冲击。“2005年左右,乡里开始牵头引进设施农业,扣大棚,种黄瓜和香菇。蔬菜大棚的灌溉,特别是香菇种植,基本就不需要方塘蓄水,很多方塘就开始慢慢废弃了。”
水库、方塘、大棚……驱车前往孙继阁家的一路上,柳骏业都在反复思量着其中的关联,直到初中物理课本上的三个字突然闪现在他的脑海中——连通器。水库、方塘和孙继阁家大棚里的水井在地下是不是通着的?“到了他家,看了情况,有一说一,我也不能确定是咋回事,只能凭经验,但其实排涝的事我也没啥经验。附近河道水位比大棚都高,挖沟排水根本不现实,倒灌了。而且突然挖出一条沟,万一有小孩子失足掉进去更是危险。”柳骏业坦言,当时由于灾情紧急,很多想法来不及多方论证,请示领导后他便做主清理河道。
在孙继阁家的大棚附近,有一条连通上游水库的河流。“太专业的知识我也不懂,着急,当时多少有点‘赌一把’的心态。如果地下是连着的,那把河道清出来应该有用。”柳骏业紧急调度两台挖掘机和翻斗车对垃圾进行清理,同时深挖和拓宽河道。
河道开挖,大棚水退。柳骏业庆幸自己赌赢了。看着地面一天天变得干爽,孙继阁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下了。柳骏业安慰孙继阁,土地经过水泡、暴晒也不全是坏事。“接着种黄瓜,病虫害要比之前少。以前常说的‘闷棚’就是这么个理。”
时隔近四个月,黄瓜重新种下去,大棚里一片生机。然而,柳骏业心里明白,开挖河道的办法无非是权宜之计。一旦再遭遇如此大雨,水漫大棚久久不退的情况极有可能再次发生。柳骏业隐约觉得,要解决这片大棚的排水问题,关键可能在大棚北侧的马路下方,“就是我们刚刚开车过来的那条路下面,可能得从那里开挖修渠”。但一切只是猜测,柳骏业也不能确定。
前前后后,柳骏业对记者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太专业了”。“不是随便在农田里、在大棚边上挖条沟、挖个坑就能解决的事,具体该怎么设计、怎么施工都需要很专业的技术人员,我们乡里没有这个水平。”不仅如此,柳骏业坦言,除了缺乏技术支持外,更重要的还有资金。“这本来就属于公共设施,村民不可能自己出钱。乡里也没这笔钱,要不是这次大雨,根本没人会意识到还有排水这回事。”
可惜了一块好地方
缺少专门资金,亟需技术支持——柳骏业说的是实话。那么,往上一级,县里对沟渠、坑塘等相关农田水利设施的管理到底是怎样的呢?
根据第三次全国国土调查结果,以2019年12月31日为标准时点汇总数据,该县共有水域及水利设施用地超5200公顷。其中,坑塘水面约76公顷,沟渠超46公顷。
而在县水利局农水股和农业农村局,记者都没能获知各村镇沟渠、坑塘等排水和灌溉设施的具体分布和使用情况的详细信息。
辗转联络,在当地政府相关部门工作多年的知情人龙国宇告诉记者,2018—2019年左右,县里对小型农田水利的管理进行了职能调整。“那次调整把‘小农水’的归口管理从水利部门调整到了农业部门,但实际上是事走了、人没动。相关的主管人员还留在县水利局,各种资料、手续很多也都还在水利局。”加之最近五六年的人事变动,全县“小农水”管理困难重重。
这种情况并非个例。安徽省在2017年印发的《安徽省农田水利“最后一公里”专项规划(2018~2022年)》(以下简称《专项规划》)中就毫不避讳地谈到了小型农田水利设施建设维护面临的困难问题,比如产权不明晰,管理主体不明确,管理人员不到位等。同时,基层水利服务机构还存在能力建设及管理水平不高,办公条件比较差,人员编制存在混编、混岗,年龄结构老化,专业水平较低等问题。
中国农业科学院农田灌溉研究所农村水利发展研究室主任、农田排水技术与产品团队首席专家周新国坦言,按照现行规定,农田水利的公共设施是由农业主管部门负责建设,但建成后的归属权问题却缺乏明确的政策支撑。在具体操作中,最终的管理和维护往往落到村集体头上。
在县里各村走访,很容易看到废弃的方塘和大口井,水井不远处的泵房也早就无人管理,一片杂乱之象。有村民告诉记者,村中的大井已经有五六十年之久,早已闲置废弃。“方塘之前有人(承)包,养鱼,建垂钓园,那会儿就他们自己管。但都是死水,根本不挣钱,后来就没人(承)包了,慢慢就荒了。再倒点垃圾,水都臭了。”
柳骏业说,在过去种果树、种大田的年代,村里通常会对方塘进行集中管理,日常会组织清淤,泵房也会定期检查维护。“现在利用率太低了,就没人管了。我听说在别的地方,有的时候村里人自己就把坑给填了,种点粮食种点菜。我们可不敢这么干,现在不像早些年了,卫星上天一拍,啥都清清楚楚。”
荒废之外,还有非法占用。就在一次中央生态环境保护督察“回头看”期间发现该县20亩坑塘水面被非法占用。通报信息显示,县内某水库管理局将其管辖范围内的部分闲置鱼池租赁给驾校,驾校随即将鱼池改建成机动车训练场,其中占用20亩左右坑塘水面作为硬化训练道路。
记者驱车前往当年被占用的20亩坑塘,如今,虽然临时建筑物和地上物已被拆除,硬化的道路也已清理恢复,但该处坑塘水面整体处于闲置状态,并没有切实的后续管理,依稀可辨当年驾校训练的场景。
“这些其实都是陈年的历史问题,想要重新管起来太难了。”龙国宇说,早年间,水库在建设之初,便在下游预留出几个坑塘,“想着可以养养鱼,职工也可以搞点副业,但事实是搞了几年,养鱼也不赚钱。”后来,经历机构改革,水库管理局的建制早已不复存在,水库和相关的资产、人员转由当地成立的地方国企进行统一管理。“当年,水库管理局虽是县水利局下辖的事业单位,但在一定程度上也得自己挣钱,困难的时候还拖欠了职工不少工资。所以,才会想出把坑塘出租给驾校创收的法子。”龙国宇说,即便是后期由企业接管兜底,也只是如数清算了拖欠的工资,根本没钱对相关的坑塘水面和周边土地作进一步的开发和规划。“而且多年历史遗留的产权归属可能也有一定问题,所以就只能搁着,可惜了一块好地方。”
先把沟渠、坑塘用起来
在历史遗留问题冗杂的背景下,后续资金、技术等问题的解决无疑更加困难。
周新国在调研中发现,当前,各地小型农田水利工程涉及的专项资金往往和高标准农田的建设维护高度相关,如果被划入高标准农田建设范畴或是几大灌区的主要水利设施,有中央财政参与支持,坑塘、沟渠的管理相应也更加规范有序。但对于其他农田或者温室大棚这样的设施农业,更多的灌排工作还是以农户或生产经营者自身为主。
周新国说,由于农业的投入产出比较效益低,农民对于“小农水”的投入积极性并不高。此外,虽然各级涉农涉水部门均有相关的农田水利设施建设资金,但由于各自项目要求不同,整合起来并不容易。
回顾历史,在防汛、农田水利基本建设、植树造林等乡村公益事务上,我国曾一度实行农村义务工和劳动积累工的“两工”制度。按标准工日计算,每个农村劳动力每年约承担5—10个义务工和10—20个劳动积累工。“在那段时间里,农村坑塘、沟渠、水井等小型水利设施的建设和维护工作,大多是通过农民出‘两工’的方式完成的。”周新国指出,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和农村各项改革的深入推进,为减轻农民的劳务负担,防止强行以资代劳,我国从2004年起取消了“两工”制度,转而加大对农田水利建设的财政支持力度。
虽然政府层面的支持力度在逐年扩大,但仍无法满足现实需求。在周新国看来,除各级财政支持外,要想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建立起农村坑塘、沟渠的长效管护机制,就必须要想方设法让村集体和农户意识到其中潜在的经济价值。
周新国说,在乡村各类基础设施中,通常道路是后续管理维护最好的,“因为老百姓几乎每天要走、要用,能每时每刻感受到价值,所以会自发维护”。但和道路相比,小型农田水利设施的使用频率就要小很多。“特别是在发生严重涝害几率较小的部分地区,历来对排水排涝都不够重视,经常会看到排水沟里有作物种植,还有的因为种地要用大型农机,就把沟填起来了。”
潜在的经济价值到底有多大?安徽省在《专项规划》中算了这样一笔账,五年时间,按照规划,农田田间最末一级的灌溉、排水系统及相应的工程设施建设总投资约为500.3亿元。规划实施后,每年可节约灌溉用水量约为12.2亿方,增加粮食产量35.7亿公斤,增加经济作物收入13亿元,防洪除涝减灾效益为13.8亿元。
对此,周新国表示,村一级组织要充分发挥作用,先把沟渠、坑塘用起来、管起来。“比如废弃的方塘是不是可以根据当地的条件开发一些特色养殖,而不是普普通通的养鱼、垂钓。我在南方见过稻田沟渠里养殖的稻虾,经济效益非常好。村民先是意识到这些沟渠可以‘生钱’,慢慢见到效益,特别是经历过突发极端天气的严重灾害后,农户也会自然而然意识到这些设施在灌溉、排涝中的重要性,加之政府部门的引导和监管,才会真正见到实效。农民有了钱、村里有了钱,事情才好办。”
在《专项规划》的推动下,安徽省正在着力探索小型农田水利建设的多元化投入机制。在发挥公共财政主导作用的同时,创新存量农田水利建设资金使用方式。同时,推动建立水利政策性金融工具,探索收益权质押贷款、设备设施融资租赁、权证抵押和融资贷款等模式,细化和完善相关扶持政策。
回顾过往,在《专项规划》实施的第一年,安徽省97个县区就完成了农田水利“最后一公里”建设投资92亿元,治理农田面积835.8万亩。“十三五”期间,安徽省农田水利“最后一公里”建设累计受益面积达到1759万亩。如今,安徽省农田水利“最后一公里”建设已经在向“最后一米”冲刺,目标到2025年,新建塘坝0.9万口、机井1.5万眼、排灌站0.2万座、灌排沟渠1.3万公里、配套渠系建筑物5万个。
更迫切的技术需求
柳骏业坦言,此前,在排水排涝方面,村里能做的工作非常有限。“大概2018年开始,村里出钱买了一批柴油机,在雨季的时候借给租用大棚的农户。当时想的就是,如果下了大雨停了电,可以用柴油机发电,用水泵抽水排涝,过完雨季村里再收回来。”
柳骏业说,暴雨过后,省里的主管领导多次到村里视察灾后重建的情况,省内还组织了农业、水利等各方面的专家前来指导重建工作。一位主管领导在闲聊时问柳骏业,如果把乡里跟农业相关的灾后重建资金直接拨付给他支配,钱要怎么花?虽是闲聊,但柳骏业很认真地思考了这个问题,要建高标准、智慧化的大棚,要对老百姓的损失适当补贴。“还有就是排水,无论是棚区还是大田,得找专业的人来设计,还得给我们一套专业的后续维护方案,要是让我设计,表面看着可能排水,赶上大雨,指定‘玩完’,我什么水平我自己心里清楚。这个活儿现在就得干,不能再损失了。”
面对乡村的切实需求,周新国作为科研技术人员深有体会,特别是近些年,找到他做专业咨询或寻求人员培训的越来越多。“对于特定的项目和工程,一定要结合本乡本土的实际,给出有针对性的技术方案。”而对于满足日常农业生产和防患于未然的工作,周新国表示,可以逐步将农田水利技术的管理和农业技术推广站相结合,“县里有农技站,乡里有农技员,但大多数情况下这里的农业技术通常都是作物种植、收获、病虫害防治等工作,并不包含农田水利技术。过去,很多乡镇有专职的水利专员,可以解决一些常规的农田灌排问题,如果可以把水利专员和农技员结合起来,就可以解决农民平日里的大部分基础需求。”
此外,对于坑塘、沟渠的大小、分布、使用等情况,周新国则指出,基础信息缺失或含混不清的问题确实不少地方存在。要做好这项工作,还要依靠信息化、数字化的手段。“可以以县为单位建立相关的信息平台,通过卫星遥感、无人机等手段做摸底,既省力又可以很好地解决问题。特别是在有特定工程需求的时候,利用这个机会做这样的摸底工作,也可以为后续的农田水利建设提供基础的技术支撑。”
暴雨已过,生活仍在继续。记者了解到,目前,各村镇已接到通知,为加快推进农村供水、灌排设施等基础设施建设,让受灾地区群众基本生产生活条件达到或超过灾前水平,省里已经明确了水利设施灾后恢复重建时间表:明年3月31日前基本恢复受损农村灌排设施,确保春灌不受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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